学会了游泳,天色却已经晚了,就在河这边寻了农家借宿。第二天早上动身出门,没走几步,发现路口大柳树后头恰是过河的石桥。
子释瞅瞅长生:“要不我们走过去,你游过去?”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对方不假思索: “好。我也想多练练。”唉,又一个超级自觉好学生。
毕竟是生手,怕他游到河心着慌,子释找了根长竹竿,一头系了个大绳圈,松松套在长生腰上,另一头自己拿着,充当导航员和救生员。
两人同时出发,一个在水里游,一个在桥上走。长生游得顺畅,很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抬眼看看上方的李子释,正聚精会神低着头,随着自己的速度前行。心里一痒,猛吸口气潜入水中,把竹竿往下使劲一扯——果不其然,子释惊呼一声:“顾长生!”人就掉下来了。
一入水,立刻下潜救人,这才发现顾长生游得正欢。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忽然有些气恼,转头就向岸上游去。长生在后边紧追不舍,几次差点捉住他脚踝,终究不够熟练。跟着他爬上岸,两个人都湿淋淋。子释体力远不如长生,撑着腰喘气,半天也没缓过来。
“李子释,对不起……”相处这么多日子,头一回见他真正板脸,知道他生气了。心里也觉得自己莽撞,可是却又莫名其妙的高兴。唔,看见李子释掉下来,高兴;看见他吃惊着急,高兴;看见他气恼……呃,好像更高兴。
“刚学会几下狗刨就敢玩儿潜泳,胆子真肥啊……吓死我了,真该在水里掐住脖子给你点教训……”子释开始当真气他吓唬自己,说到后来,忽然想起顾长生其实不是这样孟浪的性子。虽不算十分内向,话却不多,总有点故作老成。也许,如今才是十七岁少年正常的活泼状态。这么一想,也就笑了。
他这里转嗔为乐,那一个却看得心头没由来一跳。长生暗道他这样笑起来可真好看,此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偷偷瞅了一眼,又一眼。子释以为他心虚,没好气道:“行了,再没有下次。大清早就弄得人一身湿漉漉……”嘟哝着绕到大树后头换衣裳去了。
等收拾妥当再次动身,红日已然高升。五月的日头十分厉害,几个人加紧脚步,争取早点儿进山。
所谓望山跑死马,看着就在眼前,快到正午时分,才走到山脚下。寻了路边一小块空地,坐下来休息。
楚州多丘陵,山高度有限,往往以韵致取胜。楠竹山名副其实,漫山竹林。深处的竹子宛如小树粗细,最高可达十余丈。脚下层层堆积的竹叶软如地毯,沙沙作响。眼前一片青翠欲滴,清沁入腑。微风穿林,摇曳多姿,飒飒有声,和山外完全两个世界。
长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致。坐下好一会儿,还伸着脖子仰头看那直插云天的竹尖。
子释把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分给大家,见长生看得入迷,介绍道:“楚州号称‘人家千万户,楠竹千万亩。’这东西差不多处处都是,过几天就不新鲜了。”
子归问:“咱们家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大的竹子?”
“越州主要是‘琴丝竹’和‘寒竹’,纤细得多,故亦称‘修竹’,种在庭院里赏姿态的,这么高岂不吓人?楠竹能扎竹排,做家具,用处大得很。”子释解释一番,又感叹道,“‘吴越出才子,荆楚多豪侠’,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我更喜欢楠竹。”子周若有所思。
子释不以为然。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做君子,当然偏爱这更显节操的品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此物柔韧刚直,能屈能伸;虚心劲节,志在凌云;潇洒秀颀,霜雪长青……剖简成册可记载千秋,截枝为管能传递五音……实在是说不尽的好处。”
长生本来不过觉得好看,听了他这洋洋洒洒一通解说,眼前的竹子还是竹子,却又好像不仅仅是竹子了。思绪随着他的声音,延伸至竹林幽深之处,仿佛探测到一些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东西。
一时四个人都沉浸在无限仰慕之中。
咬了几口干粮,子释笑道:“楚州楠竹,乃是所有竹子中脾气最大的。”
“此话怎讲?”最爱听大哥说典讲古,子周连忙捧哏。
“《和氏草木经》上说:‘楠者,南也。以其生于江南,绝于江北故也。’楠竹姿态美,用途广,易成材,可惜只生于练江南岸。千年来不知多少人想尽办法费尽心力,欲将它移植江北。可惜不管怎么照顾水土,细心伺候,均无法成功。此竹苦恋南岸春水,宁死不肯北移,性情刚烈执着。你说这脾气是不是够大?”
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授业恩师和父亲来。悲愤早已隔成了镜中影像,对于他们,现在的李子释自有评判。然而,偶尔的不经意间,心总会抽痛那么一下子,带来片刻茫然。
站起来,理理衣裳:“走吧。翻过这座山,早点儿找过夜的地方。”
果如子释所言,楚州处处是楠竹。水边山间自不待说,家家户户檐前屋后,总少不了那碧绿颀长的影子。放眼望去,哪儿都是一片绿幽幽水灵灵,和越州带点富贵雅致的红尘繁华气质很是不同。
时值酷暑,长生见识到了所有用竹子制成的家什器物:竹凳、竹椅、竹桌、竹床、竹席、竹帘、竹筐、竹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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