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刘拂身旁想起隐隐泣音。
台下春海棠握着的身契, 便是台上少女们一生凄苦的由来。
可惜她能救他们性命, 却不能让她们真的脱离苦海。
她们并非暗娼, 而是正经在官府处转了贱籍的妓子, 若想重回往日平常生活, 该走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
毕竟若非料定了祭神必死, 各家鸨母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将身契都交给春海棠。
烧身契只是权宜之计, 从刘拂将计策一一写在薄绢上封进金簪时起,就已知晓她会给她们带来一场空欢喜。
刘拂轻叹口气,压下心中不忍, 静心听着春海棠的动静。
如同她嘱咐地一般,春海棠在用言行压住乘云道人后,就紧攥着卖身契上了高台。
刘拂甚至能感觉到, 她的视线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
微微摇头又轻轻点头, 被盖头遮住所有表情的刘拂,只能以这简单的动作, 来鼓励春海棠。
她听见春海棠深吸口气, 清唱起了江南民间有名的《还乡曲》。
此曲年数已不可考, 却是江南百姓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还乡曲》一曲多意, 可哄幼年梦魇的孩童回神, 可嘱离乡的游子早归, 还有一用,则是唤客死他乡的离人魂归故里。
这首歌谣由春海棠甜腻的嗓音唱出,在此环境下, 被渲染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诡愁绪。
刘拂失笑, 若非场景不对,定要为海棠姐姐浮一大白。
她这才明白,春海棠方才为何不听劝地一直望着自己——恐是忘了自己教她的词。
不过……
当听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时,就连刘拂也不得不佩服海棠姐姐的急智。
所谓歪打正着,想来便是如此。
照着她的写下的语句来煽情,恐怕达不到如此效果。从来事事周到的刘拂,第一次感受到“不可预测”的魅力。
似是感受到刘拂的轻松闲适,她掌下谢妙音怎么也暖不热的手,也渐渐回温。
随着春海棠的歌声,烛火点燃了身契。
纸张焦糊的味道传到鼻端,使得满心惊惧的少女们再也忍不住哭泣的声音。
十七张身契被依次点燃,化作飞灰腾上半空,打着旋儿消散于天际。
所有忍的目光都被空中仍带着火光的纸烟吸引,只除了四个人。
这四人挤在一同前来的书生中,全都紧紧盯着台上自右往左数,身着一身并蒂金莲嫁衣的少女,他们满心焦躁苦闷,却只能死死压抑,等待着那个约好的、不知是否真的会到来的时机抵达。
而他们的贴身小厮,则围在旁边,努力将他们与人群隔开。
“她的话……你如何确定她不是在哄咱们?”
周行冷笑,一个眼神都不给徐思年:“亏你与她相识最久,难道还不知晓她的脾性?”
见两人间的气氛愈发生硬,便是心中再如何不安,方奇然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解:“徐兄是关心则乱,便是不信咱们的准备,也该信她的为人。”
徐思年抿唇不言。
方奇然捅了捅蒋行:“你也不说句话。”
“我说什么?”蒋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现在只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抢下……”
他浑身崩得笔直,早已蓄势待发。说着就愈发克制不住冲动,将手搭上身前挡路的小厮。
站在他身旁的周行抬手,直接拦下了蒋存。当胸给他一拳后,才冷声讽刺道:“单枪匹马冲动妄为,我不想与你在此缠斗。”
脚下一滞,蒋存到底收回了将要跨出的步子,不甘道:“若非我身边侍卫……”
“你已全借了出去。”
蒋存一噎,恨恨握拳于身侧。
他们此时能做的,确实只有等待。
***
春海棠便是一拖再拖,也不过拖了半盏茶的时间。
她紧紧捏着最后一张身契,张了张嘴,再难发出一声。
“吉时将至,莫要耽误贫道施法!”乘云道长抚了抚长须,向台下与春海棠带来的侍卫站成一团的漕盐二帮打手示意。
眼见着要起冲突,春海棠只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善信若舍不得,不如让老道来帮你烧。”乘云道长上前一步,伸手欲要抢夺。
“道长!”春海棠身形灵活,急忙避开。
她满脑子都是刘拂绢上所书,要尽量将时间拖到巳时三刻。
却全忘了那一句慎之又慎的“尽力就好”。
听着春海棠慌乱的脚步声,刘拂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一把将红盖头扯下,在台下众人的惊呼声中大步向前,轻笑道:“我自家的东西,还是由我自家来烧的好。”
说罢便将春海棠护在身后,并从她手中夺过那纸文书。
薄薄的卖身契被她夹在两指之间,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台下已乱成一团,而那些想要冲上来的漕盐帮众,都被可以一敌十的将军府侍卫拦了下来。
“大家别急。”在众人的谩骂声中,刘拂拔下发间金簪,抵在喉头,“祭神祈雨,祭神的是我等,祈雨的亦是我等,新娘子死了,河神岂不大怒?咱们可不要为了打鼠,碎了玉瓶。”
别说慌乱的百姓,就连漕盐二帮的打手都停下了动作,小心翼翼看着刘拂,生怕她一时激愤自戕当场。
“为祈雨献身而死,可谓死得其所。我不惧死,只怕含恨而终……道家祈雨咒算不得多难,区区不才,倒还会点皮毛。”
自卖自夸的刘拂莞尔一笑,躲开骤然袭来的乘云道长,反手抢过他手中仍燃着火的桃木剑,一脚将人踢开。
灵符上的火,并未在转手后熄灭。
刘拂一身烈烈红衣立在台上,明艳如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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