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亮, 潘小园一睁眼,立刻吓一大跳。
方金芝、包道乙、郑彪这三位,眼下就在她那狭小的厨房里,背靠灶台, 面对煤堆, 全都正襟危坐, 低眉垂目, 口中轻声祝祷着什么, 似吟似唱,一缕声音飘在空中,说不上好听, 但让人平白觉得沉静安详。
方金芝依旧是满脸病容, 面颊通红, 带着热气。伤口似乎又恶化了。
潘小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极小幅度地转转脖子, 发现史文恭倚在角落一堆碗碟旁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见她看过来,十分无奈地朝她一笑,做个求神拜佛的手势。
待到“晨祷”告一段落,方金芝睁开眼,喘息几口,大大方方笑道:“阿拉是敬光明神个,每日祷祝, 也算修行, 大伙勿笑。”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尊重宗教习俗。熊熊圣火什么的……
可随即又是满腹疑团, 不由自主叫道:“道长……”
看看包道乙, 那小道冠儿明晃晃的扣在头顶呢。道袍虽然脏兮兮的油腻不堪, 到底包藏乾坤、隔断尘凡,十足的全真气派。
好好的道士不去算卦驱鬼,这也算是叛教了吧?
包道乙一瞥之间,已看出她的心思,站起来,抖抖道袍上的灰土,眼角露出一副“没文化”的神情。
解释一句:“阿拉光明神教,是奉张天师为祖个。”
潘小园更是大为惊奇:“张天师?张角?”
那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太平道创始人,东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黄巾军”的领袖?明教奉张角为祖师?
明智地闭嘴,不再暴露自己没文化的事实,决定回头多读书。
待到三位教众晨祷完毕,大伙这才陆陆续续站起来,舒活筋骨伸懒腰。厨房里的水快用光了,紧着让两位娘子洗了脸。
包道乙在一伙子人里最为年长,此刻自觉开始领导摊派:“阿拉虽然暂时安全,此地不宜久留。若要出城,勿介个这位史三郎……”
史文恭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显然对他的发号施令颇为不满。
“依某看,此地不宜久留,别处更不宜久留。官兵知道你们身份,必会认为你们将向南逃窜,回到你们大本营。因此主要会在城外追捕。此时若贸然出城,正好撞进罗网。”
包道乙不服:“城外地方宽广个,避到哪里不行,侬晓得城内现有几多官兵?……”
正互不相让,突然听到潘小园一声“嘘”。
“外面……有人。”
果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门外一个清脆的女声:“潘娘子在吗?”
厨房里藏着的五个人齐齐一惊,随后其中四个同时看向潘小园,都是一个意思:你不是说,这厨房没人打搅吗?
潘小园也是手足无措。听声音倒像是李师师的一个丫环。
小丫环想必是听到了屋内动静。她十分忠于职守,锲而不舍的敲了几百下了。
“潘娘子?潘六娘?……燕大哥?”
笃笃笃。
潘小园急出几滴汗。照这么个叫门法,迟早得把整个二楼的大小人等吸引过来。
只得硬着头皮应一声:“我……我在。”
史文恭早就守在门边。朝他轻声说:“别伤人。”
接着轻轻拉开门闩。小丫环一探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一屋子人,便被一股大力揪了进去,两根手指卡住喉头,及时卡住了一切叫声。
潘小园吁口气。小丫环还在喘气儿。史文恭这次买她面子。
低声对那小丫环说:“莫要出声,就放了你。”
小姑娘哪敢违拗,含着泪水拼命点头。等史文恭将手拿掉了,才呜呜咽咽地说出来意:“我家娘子……这几日等不到燕大哥送餐,便叫我今日来问一下……娘子饶命,道长饶命,大哥们饶命……”
倒是嘴甜,将屋里人一个个叫了一遍,才战战兢兢地说:“不知各位在此……聚会,多有叨扰,还请……还请……”
方金芝并不知道李师师和潘小园这边的密切往来。自从江南那边秘密筹划谋反,有更多的路子解读朝廷风声,她接到的指令,便是慢慢和李师师疏远,以免言多必失。虽然两人私交不错,但也不过是“外教”和学生的关系,走得太近,反而引人注目。
反倒是史文恭,平日对潘小园多加留意,知道她跟李师师有生意上的往来。这几日横生枝节,李师师怕是要失去这位私人营养师了。
既然已被小丫环发现,让李师师知道,也是迟早的事。除非……
潘小园见史文恭眼中突然杀气一盛,连忙朝他做个手势,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别造次!”
史文恭只得听命,无奈笑一笑。
潘小园心中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余光看看旁边的方金芝。她一身伤病,虽然都不致命,但这几日全无条件休养,已经开始化脓恶化,额头火烫,发了烧。
厨房里只有清水食物,没医没药的,凭她的体质,能自己好起来么?潘小园不抱太大希望。就是当日的史文恭,若没有她的伤药和包扎,此时怕早也是死尸一具了。
潘小园尽可能放低声音,问那丫环:“小娘子莫怕。你家李姑娘……这几日,可得闲?”
小丫环脸上青白不定,实话实说:“是……是没、没客、客……赵员外忙……”
方金芝已知她意思了,低声惊呼:“你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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