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武松倒是礼貌了些, 没有直接拿刀刃顶她的脖子。甚至那刀尖都是放松指地。但潘小园觉得,这时候的武松, 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危险。
心脏已经被锻炼得无比强大,甚至到了蔑视死亡的地步。潘小园咽了口口水,突然想起不知猴年马月看到的什么心理书。要在劣势中占据主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打破对手既定的节奏。
结结巴巴地开口,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先说:“我已经让你哥哥休……休了,再叫嫂嫂不……不太合适。”
这两个字像是催命符,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
这一招似乎对他一点也不管用。武松面无表情,继续道:“起码今日, 你还是武松嫂嫂。我哥哥灵魂不远, 请你告诉我, 他是受谁陷害, 原因为何,你, 又在其中做了什么。若是有半句假话, 那么武二只好对不住。”
潘小园连忙换了个乖巧的口吻,“不敢不敢。我说……那个, 刀能不能收起来,我看着它,说话就不利落……”
武松不抬眼,将刀随意还鞘。本来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她, 别说没了刀,就算是他没手没脚, 对方也不见得能从他身边逃出去。
潘小园觉得口干舌燥, 闭上眼睛。他在一盘死局中赶回来, 所见所闻皆是她潘金莲如何勾搭西门庆陷害武大——无怪他误会。既然他没有一刀捅过来,既然她现在还在喘气儿,就说明他还认得一个“理”字。这时候不能怨天尤人,她现在唯一指望的,是他的智商。
人在极大的压力下,思绪反而无比清晰。
从他受派出差的那一天说起。武大如何答应了西门庆的食品订单;西门庆如何对她觊觎有意;报恩寺内,如何跟他差点撕破脸;狮子楼的贸易战、小流氓的假借据、那顿莫名其妙的板子;直到最后,武大忍无可忍,到县衙去讨公道,却被西门庆诬陷下毒,串通所有官员,徇私舞弊、屈打成招——她没必要对武松说谎,况且,武松已经在阳谷县转了一遭,各种风言风语应该已经耳朵听出了茧。要是她稍微错漏了一个细节,一个榫头接不上……
突然想到原著潘金莲的下场,全身一紧,胸口一疼,低头一看,衣裳好好的系着呢。
思绪乱了一刻,武松也没催促,一直等她说到了当官辩卖的那场闹剧。
武松紧拧了眉头。那时西门庆见他来抢人,十分明智地选择了退让,还让手底下小厮好好给他赔了个礼。问话、救人要紧,他也就没追究。那时他还不知道西门庆的所作所为,就这么让这人大难不死的逃过一劫。
不过他也没显得多懊悔。这个名字既已钉在他心里,早晚便已是个死人。
他沉吟半晌,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你说了这么多,没提到这些。”
布包一抖,从里面滚出两个细白瓷瓶,
“德信堂出的烫伤药膏,阳谷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西门庆的东西,却让嫂嫂你收着。”
潘小园深吸口气,点点头,承认:“没错。”
“解释?”
潘小园沉吟片刻,反客为主:“敢问叔叔从何处得到这些东西?”看似镇定,其实心里乱成一团,按着老习惯就叫叔叔,武松也没注意到。
“紫石街上,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武松没说的是,当时他大步走过紫石街,所有邻居嘴上窃窃私语,眼睛里假装看不见他,唯有那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干瘦小女孩,呼哧带喘追了他好久——若说没蹊跷,谁信?
潘小园长出一口气。贞姐关键时刻靠得住。
“那么,请你……拔开左边那个瓶塞,里面不是药,是……是……”
武松一双长眉微微一抬,照她说的做。瓶子里果然抽出一卷带着药香的纸,质地不一,上面的字迹五花八门,有些已经污了。
武松展开第一张纸。那是潘小园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样,写着收到这两瓶药的日期、时间、来龙去脉。墨水已经变淡,明显不是近期写的。
第二张纸,是西门庆家十六扇笼银丝卷的订单,有管家和傅伙计的签名,时间是去年年底。
第三张,报恩寺斋僧的“合同”条款原件,最底下有吴月娘的花押。
第四张,第五张……崭新的钱引,花花绿绿的盖着押和印。
……
滴答,滴答,潘小园忽然发现,自己鬓角的汗已经滴到脚下了。
镇静再镇静,见武松没有再询问的意思,才开口:“方才我所述的每一件事,这里都有证据,都对得上号。都不是什么光彩事,此前不知道贞姐有没有将东西交给你,因才压着没说,以免空口无凭,你不会信。”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这些准备的。知道这些事多少都能从邻居口中问出点蛛丝马迹,以武松的精细程度,跟他遮遮掩掩大约是自寻死路,干脆釜底抽薪,所有事实毫不粉饰的摆出来,让他自己判断。
武大把她坑得不浅,她小心没有流露出太怨念的意思。但看武松的神情,他也都心里有数。往往她刚说半句,他就能明白后面一连串的变故。
武松耐心听她说完,点点头,似乎是有些释然,熟练地将所有纸张卷成卷。
潘小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这些珍藏的“证物”,武松方才,连细看都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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