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在雒笛的童年记忆中,是只有外公外婆而没有父母的。她的外公外婆都是有点知识和眼界的老人,所以虽然她小的时候父母缺位,却没有缺了该有的教养。甚至在上学以前,雒笛都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同龄人有什么不同。她和别的孩子一样长在胡同的小四合院里,一样去公园里看大爷们提笼压鸟、结伴抓蝈蝈斗蛐蛐儿、到日坛踩银杏叶、从院子门口房檐上掰冰溜子。春夏秋冬,她该有的生活一样不少,父母在与不在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
偶尔也有好事的邻居逗她,故意问她父母在什么地方。那时候她不知道那些大人心里其实比她明白的多,于是诚心诚意为对方答疑解惑,说父母在美国。至于“美国”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的理解是类似于黑工厂一样会侵犯人身自由的恶人,而她的父母也许就过得跟包身工一样悲惨。不过,尽管内心有这样早熟的隐忧,小孩子也并不真正为此上心。有姥姥姥爷每天照顾她的起居、有邻居小孩儿陪她一块儿踢毽儿,她就还是过着早起捏上几毛钱、到街边摊儿上跟胡同口刘伯伯买三碗豆汁儿带回家的生活。
直到上学之后,雒笛才感受到“父母”这种身份是真实存在的。老师发过一些填写家庭情况的材料要学生带回家填,雒笛是在这个阶段知道了自己母亲的职业:律师。而父亲那一栏则是空白。她不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父亲”这个身份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事实上,“母亲”也一样。只有在冬天下大雪、有的小孩有爸爸骑着老式二八自行车送到校门口的时候,雒笛才会隐隐约约开始回味自己家院里正在看炉火的外公的背影。他腿脚不太灵便、腰也一直有残疾因而佝偻着,转过身来镜片上雾蒙蒙一片。冬季的早晨天还没亮她就出门上学,外公就咧着嘴朝雒笛笑:
“丫丫儿上学看着道儿走,别摔了跤了。”
三年级的夏天是雒笛关于小学的记忆中最清晰的一个。那年北京接连暴雨,外公依旧每逢阴雨就腰疾发作,外婆在家里照顾他。雒笛披着雨衣、趿拉着拖鞋去上学,路走到一半就在及膝的水深里丢了一只,她弯下腰在水里摸,被路过的自行车溅了一身水。那天她找了十分钟仍旧没找到另一只鞋,突然之间内心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丧气。她脑海里像是生生地被变成了一个放映机,重复播放着上学三年以来的每个躲在她记忆角落里的隐秘镜头——那些只有外婆出席的家长会、校门口聚集的等着接小孩放学的爹妈、文具店里和父母一起挑选蜡笔的同桌……以及,这个在暴雨天丢了拖鞋的自己。
那天因为迟到,雒笛被阴晴不定的年轻老师呵斥到门口罚站。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湿透了还光着一只脚。她不经意间听见楼道过往的老师小声嘀咕“欺负小孩儿没爹没妈”,冰凉的身体像是顷刻丢进了冰窖一样僵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仓皇地低下头去,紧紧地绞住了校服裤子。
雨水顺着一绺一绺的头发、滴滴答答地敲在地上,慢慢汇聚成一滩,雒笛哆哆嗦嗦地掉下眼泪,第一次懂了。早在她拒绝外婆陪她一起去参加亲子秋游的时候、在她撞上其他家长的眼光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自己懂了。
那天个夏天之后,雒笛几乎不怎么跟外公说话了。她怨恨过外公外婆,不再是因为他们风霜雨雪从没送她上学或者能陪伴的越来越少,而是,有些事情她尽管还不很明白,却已经为此生出羞耻和屈辱。
只是她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四年级的时候,外公去世了。
52.
如果让雒笛挑一种颜色比喻她母亲的气质,她选择火红色。
外公去世时是雒笛有记忆后第一次见到了她妈妈,并且非常早慧地感受到了母亲内在的飞扬跋扈。她聪明自负,争强好胜,在外人面前就像朵生动明艳的交际花,浑身上下写满了“洋气”,以及非常礼貌的看不起。她妈妈带了些漂洋过海的巧克力走了一圈,微笑着感谢邻里街坊这么多年对家里老人小孩的照顾,举手投足间的体面完全来自太平洋的另一端,连口音都变得都没有半分老北京的味道。
那些平时对雒笛总是关怀中带着优越、恭维中带着挖苦的邻居见到她妈真人,殷勤又慌乱地问候节哀,目光停留在她妈妈光彩照人的面孔、珍珠项链、和舟车劳顿却依然笔挺的黑色套装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失去了对雒笛的家庭评头论足的热情,一个个拘谨得如同木偶,恨不得手脚都无处安放。十岁的雒笛就这样,第一次直面了市井之中的悲凉。
外公的葬礼上,司仪再一次提起她妈妈雒玉成,雒笛从前只在自己填的表格上接触过这个名字。她妈妈没辜负这个名字——玉汝于成。她继承了父母知识分子的那部分聪明,却彻底抛弃了他们的软弱,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懂得争取,从没有什么规则定式,什么聪明手段她都敢用。大学毕业之后她就公费出国留学了——到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读顶尖的法学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