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还是头一回听到宫中圣人“赠了银”,其余人便不能献银超过一贯这种说法。
对方用了这个理由,自己当真是不把当日的赠银收回来都不行了。
季清菱只得吩咐秋露、秋爽二人把那知客手中的金银又接了回来。
见这边接了银子,立在一旁的大和尚脸上登时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叹道:“也是贫僧传话未能到位,才出了这般事情,倒叫女施主为难了。”
又歉道:“寺中人口多了,难免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又有许多外头的云游和尚,虽然在里头挂单,却并不是寺中的人,同咱们是两边半点不相干的。”
他信口说了这样一句话,既不提名,也不道姓,可在场众人,却俱都晓得他指的是智信。
大和尚又道:“眼下就要观音诞了,夫人若是有暇,便来寺中听一听讲经也好,今次是智缘上师说《金刚经》,全是佛家精粹,正道佛理,同其余那些个挂着单胡乱讲经全不一样,还有后头做的好素斋……”
说了一大通话,从头到脚,简直把大相国寺同智信和尚撇得干干净净。
好容易把两个和尚送走,季清菱竟是头上渗出了几滴汗。
秋爽不由自主地叹道:“大相国寺的和尚当真是能人,比起那等走街串巷的老虔婆还要厉害,偏是头脸还能做得端端正正的!”
季清菱听得好笑。
这等知客说是寺中和尚,其实平日里头多是做些迎来送往的活,论起见风使舵的本事,并不比外头大铺子里的掌柜差多少,比起朝中的墙头草,也只差上一点而已。
和尚不怕事,可寺庙却怕事,尤其是大相国寺这般的,不过偶尔同宫中往来两回,就要动不动就被御史、朝臣弹劾,见得顾延章这般下手之前全然没有半点动静,轻轻一拨,便把人送去广南喂蛇虫的,哪里还敢二话,自然是越快撇清楚关系越好。
不过这般一来,也是好事,和尚反应得快,京城其余聪明人也不少,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没人再大张旗鼓地传柳沐禾的闲话了。
或许还是会传,但也只会讨论五哥而已。
人都不在京城了,也不存在愿不愿意出风头一说,等再回来,早过去一年半载,哪里还有人记得他。
心中想了一回,把前后事情都盘算清楚了,季清菱才着秋爽去催了马车,这便往柳府去了。
***
且不说这一处大相国寺如何行事,浚仪桥街的李府里头,一个看上去五十出头的男子却是坐在位子上,一面喝着茶,一面望着下头一个低着头立在一边的妇人,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男子脸型圆圆的,便是不笑,看起来也极和气,可立在下头的妇人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半点哆嗦都不敢打,只老老实实道:“经讲到一半,原本样样都顺顺利利的,便是突然冒出来一个的穷酸,那智信和尚也俱都算对了,眼见就要结束,忽然官府当中来了人,说是朝中要去广南平叛,为了给那些个南蛮讲经说法,圣上特点了智信大师随军过去。”
那妇人身上穿着一身棕黄色短缎松竹梅图锦裙,光看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富商妇,可站在这男子面前,却压根就是个下人的行事。
这男子看上去才五十出头,其实还差两三年,便要满六十了,只是因为保养得好,脸上比起寻常四十多岁的男子还要皱纹少。
他头上戴着幞头,那幞头却与普通形制不同,已是将两只耳朵的上半部分盖住。
这人是京城数得上号的富商,唤作李程韦,他早年靠着马匹、丝绸、茶叶买卖起家,后来又从延州往北边走了两年商线,赚了大笔银子,再过得几年,也不晓得做了什么生意,竟成了京中首屈一指的富户。
他听得那妇人这般答话,却是皱了皱眉,问道:“官府说甚时要出发?”
那妇人连忙回道:“好似是今日早间出发,如今应当已是在路上了。”
李程韦几乎立时便坐直了身体,眼睛也眯了起来,厉声喝道:“眼下人都走了,你才来同我说这话?你是吃干饭的吗?!”
他顶着一张圆脸,便是骂起人来,也并不怎么凶,可那妇人却是吓得脸都白了,咽了口口水,磕磕巴巴地道:“昨夜……贱妾昨夜就想同老爷禀报,只您不在府上,一时也不好去寻……”
她当着这一位的面,自然不敢把话说得那般清楚。
昨日见得僧录司中的人过去,自家便立时回了府,偏那时老爷不在家中,等了半日也没等到人,只能在门房候着,连觉也不敢去睡,生怕错过了,便要挨骂。
李程韦只要夜间外出,家中人便少有能知道他确切的行踪的,这妇人平常做的差事也不算要紧,自然下头人没有一个愿意帮她去寻人——实际上,便是她自己,也不晓得这事情究竟算不算顶顶要紧。
然而此时此刻,见得家中老爷的反应,那妇人心中却是又是惧怕,又是庆幸。
还好自己确确实实是一夜未睡,一直在门房守着,否则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下场。
李程韦坐直了身子,质问道:“圣上怎的突然会点了智信和尚过去?”
那妇人头缩了缩,声音都低了两分,道:“想来是管和尚那个地方的官推荐的罢。”
李程韦目光森冷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着人去打听了吗?”
妇人瑟缩了一下,点头道:“问了……问了一两个寺中的和尚……”
李程韦把手中茶盏“噔”地一下坐回了桌上,滚热的茶水立时就溅了出来,他却是半点不做理会,只阴着脸道:“我每日使银子养着你这等蠢材,只想着出了事能抵点用,偏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你还好意思吃我的米?”
那妇人半句话都不敢说。
李程韦怒道:“把李成大给我叫进来!”
那妇人被狗撵似的跑了出去,只恨爹娘没给自家少生两条腿。
李程韦在位子上坐着,他发过了火,脸色却是极为难看。
僧录司里头管僧侣的官,几乎个个都吃过智信的银子,怎么可能把他荐去广南。
眼见这一两月就要用上的人,眼下居然莫名被遣走了,这又是个什么原因?虽然他并不管着智信,可两边多多少少也有些互帮互助,若是被那一位知晓了自己提前得知了信,却是没去搭把手,挨一顿排揎是少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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