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风月,我总归比叶剑主见得多,”那描金的画扇又展开来,露出正面锦绣河山滚滚红尘,“我看陆姑娘不过双十年华,少女心性,想来是好哄的。”
“像叶剑主这种,无欲无情,心如霜雪,才是真正无计可施。”
“她一心向道,焱帝此事是经年执念,与风月无关。”
“这样一说,反倒是该让和尚过去,劝她四大皆空才好,”公子的眼睫微微垂下来,“虽然无关风月,可一旦执念生出,是劝不回来的,若是自己挣不脱,便无法了结。即使叶剑主进去,也是别无他法,唯有我才有一线生机。”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和尚慈眉善目,“叶施主,随他去吧。”
陈微尘得了大师首肯,笑眯眯提起碎昆仑,割破手腕,将自己鲜血滴上。
宝剑连主人心神,以血为引,可引他人入幻境。
“叶剑主,放心。”陈微尘对他道。
“你故意扰乱骖龙君心境,引她入幻境,以何来要我放心?”叶九琊淡淡道。
“不过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盘算,叶剑主见笑,总归不会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来。”
陈微尘说着,便放了心神,意识入幻境。
鬼魂既执念于倏忽而逝的盛世,幻境所呈现的亦是入幻之人最怀念最深刻的记忆。
姑娘的幻境却不是盛世喧嚣,亦不是清宁淡和。
既无如画风景,又无万里河山。
是火,绵延不绝,屋宇倾塌。
尖叫声与痛呼声已经渐渐没了,只剩下风刮着大火的猎猎声。
还是豆蔻少女的姑娘在房间里蜷着身子,倔强又不甘地咬着嘴唇,眼里除了绝望,还有恨意。
她半边脸被灼伤,露着伤口,挣扎着要从窗子里爬出来。却不想横梁着了火,烧透了连着屋壁的榫卯,沉重梁木迸溅着火星砸下,正挡住往窗边去的路。
又一根屋梁松动,要砸向她。
她无处可逃,绝望地闭上眼,发着抖。
却有一道剑气劈开火梁,硬生生为她留了方寸容身之地。
姑娘抬头望,看见一只向自己递过来的,好看的手。
她眼里燃起绝处逢生的火来,拉住那只手,被一股力道带出火海。
惊惶间看见,是个容色俊美的男人,穿着黑衣,衣袖有暗金的纹。
那人把她放在一处大榕树下,不言也不语,转身便离开了。
明月远,夜风起,不似尘世中人。
姑娘跌跌撞撞跟上去,要牵那人衣角,却怎么也够不着。
“你是谁?为何救我?”她忍着痛,一边艰难小跑着跟上,一边问。
那人不回答她。
姑娘也不管,她就像溺水人抓住浮木一般,跟着这人出了火海中的庄子,他翻山,她便翻山,他涉水,她便涉水。
她得以看见,这人容颜冷漠,不论看往何处,都是一片冷淡的寂静,高高在上如天边月。
她害怕看见这人的眼神,因为在那眼里,她像一只蚂蚁,或是一粒尘埃,总之和路旁一棵草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差别。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靠着树坐下,揉着淤青的脚踝,不敢就这样脱掉鞋袜,害怕磨出的水泡化成血水,粘住布料,揭也揭不下来。
“你是修仙人,对不对?我家也有修仙人,我看得出。”她与男人说着话,即使一直不被理睬。
她半是倔强半是乞求道:“仙君,你带我修仙好不好?”
那人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终于望向了她。
“为何修仙?”
“求长生,得法力,报我陆家灭门之仇!”姑娘一字一句,锵然落地。
“执念过重,”那人的声音与为人一样冷漠,说话的内容也一样,“非道中人。”
姑娘咬了牙,问:“那你为何救我——既不渡我,为何救我?”
“救便救了。”
一句“救便救了”轻描淡写,姑娘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一瘸一拐走到月下溪边,脱下绣花鞋,把双足泡进去,开始小心脱掉沾了血的罗袜。
她疼得嘶嘶抽气,还要小心翼翼看向一边树下,免得那人走掉,把自己落在荒郊野岭,再跟不上。
那人倚着树,阖了眼,被月光映着,不看那周身漠然之气,像在画里一样。
她偷眼瞧着,猝不及防回头,旁边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是个锦衣的公子,尘世的打扮,将饰金的扇放在秋日深绿的溪边草地上,握过她纤细洁白,带着淤痕与烫伤的脚踝,揭着白锦质地的、带着血色的罗袜,动作轻柔,比她自己弄时的痛楚减轻不少。
“你......”她犹疑地问。
公子眉梢点染了一丝笑意:“跟我走?”
她警惕地从他手里挣出来:“你是谁?”
“过路人。”他答道,“跟我回家,当我妹子,还过富贵平安的日子——不好么?”
姑娘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要修仙。”
“修仙寒苦。”
“那我也我不跟你回去!”姑娘是倔强的性子,“他救了我,我就跟着他。他厉害,我要跟他学,我要报仇。”
“跟着他有什么好,”公子的声音是在淡淡叹息,“那是天下第一薄情人。”
“他救我。”姑娘重复着这句话。
“他虽救你,可也不搭理你。”公子为姑娘理了额上的乱发:“他这人,看什么都是蚂蚁虫豸,浮云尘埃——只不过路上抬脚救了一只蚂蚁,难道还要管那蚂蚁被救后会走回到哪个窝巢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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