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惊醒了隔壁的温回与谢琅,两人凑近墙壁,心惊胆战地听着。
谢琅小声道:“我就知道——你家公子果然是有底细的。”
温回挠挠头:“我跟公子自小一起长大,他除了倒霉一点儿,也没什么......”
黑猫扒着温回的衣领,睡得一脸满足。谢琅很是不满,把猫捞回来抱在自己怀里,小声道:“他那样的气运,几乎是为天地所不容,岂是寻常人能有的,寻常人若有——早就横死当场。”
“我不管,”温回嘀咕,“反正公子不是恶人。”
那厢叶九琊问,你是谁。
陈微尘与他离得极近,被那霜雪一样寒凉的目光逼视着。
“故人。”他轻轻道,“不能再说了,再说你便要杀死我了。”
叶九琊与他对视,见他眼中意味不似作伪。
“我无故人,”叶九琊道,“亦无欲杀之人。”
“我惜命得很,”陈微尘望着他:“叶九琊,一年之后,等我要死了,就告诉你。”
“以寂灭香要挟,不过是想赖着叶剑主一年——一年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短得很。”
叶九琊淡淡道:“当真?”
“当真。”陈微尘道,“但凡我对叶剑主所言,不论昔时,现下,来日,无一字为假,若有......”
他顿了顿,接着道:“便让星河倾泻,日月倒转,天道碎我魂魄,永世不得入轮回。”
叶九琊没有再问下去,或许是因为那眼神如春日时一汪碧水,那誓言毒若淬了鸩饮的针尖,而眼前人如此不可捉摸。
一年三百六十日于他,的确转瞬即逝。
陈微尘看着他,眉梢眼角有淡淡温柔的笑意,一陇杏花烟雨,晴川历历,芳草萋萋。
叶九琊眼前浮现出仙道诸人身影来。
一帝三君十四候,各门各派各族,不下千人。
其中能够逆转轮回重天改命再世为人者,不过两三人。
能有气度胸襟以星河倾泻日月倒转为誓者,亦不过两三人。
却无一人能有这样的笑意。
这样的人,是修不得仙的。
仙道容不得这样的多情。
窗外月华淡淡,深夜万籁俱寂。
明朝日升,又是一片荒烟烽火凄凉地。
披上细绸精绣的袍,执起丝绢描金的扇,又是红尘锦绣里走出来的风流公子。
温回拿犀角梳子梳着那流水一样的青丝,忽地被晃了眼,小心从中拣出一根来:“公子,白了。”
公子摇着扇,漫不经心地笑:“一夕秋风白发生——它亦知我短命,极好,极妥帖。”
那扇仍是他从家里走时拿的扇,正面是盛世山河,背面题了凄哀的赋。
温回跟自家公子上学堂,识得字。
他先是看了看四周,屋里谢琅捧着经书,摸着猫,叶九琊在窗边,看着漫天烟霞,秋日风飒飒,凉得很。
小厮隐约惴惴不安,偷眼瞄着扇上的赋。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使我白头。
那边房里教书已经开始,书生的声音远远传来,说的是“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云云。
孩子也不知听没听懂,无一人出声,只书生在自己说着。
小厮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彻骨哀凉,握着那雪白发丝,要落下泪来。
圣贤道理,他不懂得,只听见那“三年”“坏”“崩”“丧”,觉得心如针扎。
我家的公子——多好的公子,今年十九,明年二十,后年不知。
“公子,”他小心问,“拔不拔?”
“不必了,拔时还要疼一下,不好。”公子似乎没怎么在意。
辞了书生,便再上路。
临走时陈微尘送了书生一枚佩玉,殷红殷红,像是鲜血凝成。
小娘子在窗棂间悄悄看,笑着抹了抹眼泪,继续洗手作羹汤。
“叶九琊,那小娘子愿意用余生短命久病换自家夫君的顺遂,”马车上,陈微尘忽地问,“你踏遍十四洲,寻这几样关气运的宝物,又是为了什么?”
叶九琊答:“受人所托。”
“我不信,你这人无情得很,谁能托你行这种违逆天道因果的大事?”
“我亦有恩要报。”
“何恩?”
“一剑之恩。”
叶九琊淡淡看向陈微尘,似是要观他反应。
陈微尘却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只是眼底泛出些许讥讽的意味来:“......哈。”
谢琅正望着窗外,忽地道:“前面有兵马。”
果然一队黑甲骑兵正从远方来,马蹄沓沓,很是威风,为首打着大大的黄旗,写了个燕字。
“燕党乱匪,”人间事还是陈微尘最为清楚,“向着咱们来时方向去的,村子怕是要被劫掠一番了,也不知能不能保全。”
温回存了些担忧,往回看:“那庄先生......”
谢琅把他按回来:“这就不是我们能管得的事情了。”
陈微尘拿扇柄敲了敲他的头:“临走我给了一样好东西,现下他气运正盛,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因果来。”
谢琅结了符咒,使出仙家障眼的法术,骑兵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径直去了。
于是一路无话,中途有人家则借宿,荒野则星夜奔驰,三天后到了中洲旧都——所谓“锦绣鬼城”是也。
锦绣城里万鬼哭,锦绣城外白骨枯。
南朝原不是南朝,是正统中洲皇朝,定鼎以来,极繁极盛,都城中金铺银户,珠玉泼天,衣则绸缎饰绫罗,食则水陆罗八珍。奈何百余年后逐渐衰落,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兵祸起,强敌铁骑南下,踏破城门,屠尽人家,掠尽金银,一把火烧透半边富贵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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