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的确想过:倘若自己是个坏人, 便该防患于未然, 扼险于襁褓。既然明知周寅之前世作恶, 今生何不敢在他做大之前,早早将人除去, 以免有今日的祸患?
可她若真是个恶人了, 又怎么会救尤芳吟呢?
如果救了尤芳吟, 便证明她不是个坏人。不是坏人, 也就不会在一个人还为犯错之前便因为他将来可能会犯的错误而先将其除去。
所以思来想去, 竟成了一盘死局。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所以必然遇到这些事。
若一定要究个根底, 或恐是——
她还不够强。
可若这般, 世间事也太没有道理。当年萧燕两氏联姻不强吗?谢居安到底身负了血海深仇, 忍辱蛰伏二十余年;前世的沈琅、沈玠不够强吗?一朝朝堂颠覆,横死宫中,或者病死龙榻。
任谁强,也只强一时。
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又压倒东风。
没有谁能真的强一世。
天下的道理, 怎么能以强弱来论呢?
临走时,谢危仿佛看出了她心怀中萦绕的困惑, 只淡淡道:“天下的道理, 确不该以强弱来论。然而没有强弱,就没有道理。弱者总喜欢向强者讲道理, 可道理从不站在他们那边。”
说完, 他收回了目光。
那扇门又重新慢慢地关上了。
四下里静寂无声。
姜雪宁闭上眼, 仿佛能听到思绪浮尘的声音。
又坐了许久,她才慢慢撑着地面,起身来,拿起谢危搁在边上的那一碟桃片糕,吃了几口。
黄昏时候,她终于从屋里出来了。
丫鬟们慌忙去布菜。
姜雪宁先喝了盅汤,才就着菜吃了一碗饭,洗漱过后,便叫人去找刀琴来。
听见说姜雪宁要找自己,刀琴怔忡了半晌,才怀着忐忑不安一路来了,可立在台阶下时,那日尤芳吟罹难的情景又不免浮上心头。
他不敢出声。
只不过房门本就只掩了一半,没关,姜雪宁埋头在书案前写什么东西,一抬眼已经看见了他,静默了片刻,道:“你进来吧。”
刀琴攥着刀的手紧了紧,嘴唇抿成一条压拢的线,终于还是无声地走了进来。
案头上放着笔墨。
简短的三封信已经写好,姜雪宁待其墨迹吹干后,便将信笺都折了,分别放进三只不同的信封,以火漆贴好,递给刀琴:“周寅之一旦回京,忻州的事情便会十分棘手。你跟着先生多年,走南闯北,武艺高强,该有不俗的应变之能,所以这件紧要事,我想托你去办。”
刀琴接了信,看着她。
姜雪宁续道:“这三封信里,一封是写给定非世子的,这个人说不定你们比我更了解;一封是给郑保的,他如今该已经成了宫中的秉笔太监,是个‘滴水恩,涌泉报’的人。况谢先生在京中的根基想必也不会那么快就被完全拔除,正所谓蛇打七寸,我希望你带着这两封信去京城,分交二人后,暗中协调京中事宜,替我抓一个人。”
刀琴愣住。
姜雪宁抬眸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一个女人,在周寅之的后院,该是他的妾室,从其尚未发迹时便跟着他,唤作‘幺娘’。我不知她有没有为周寅之诞下子嗣,倘若没有便罢了,有的话一并带走。”
刀琴问:“第三封信呢?”
姜雪宁起身,走到盛了清水的铜盆旁,将自己沾了墨迹的手指浸入,声音平缓无波:“抓到幺娘后,留给周寅之。”
她搭着的眼帘下,是前所未有的淡漠。
刀琴静默许久,才道:“是。”
姜雪宁道:“事不宜迟,你尽快启程吧。”
刀琴却驻足原地,似乎有话想说。
可唇分时,又觉喉头发涩,无论如何,那些话也说不出口。
歉疚又有何用?
尤芳吟已经回不来了。
姜雪宁慢慢闭上眼,想起那个纯粹的傻姑娘,便是打叶子牌也不忍心赢了别人,情绪险些没能收住。
过了片刻,她强将它们压了下去。
然后才对刀琴道:“你没有错,善也没有错。错的只是那些仗人善、行己恶的人。芳吟不会怪你的,但她一定希望你帮她讨个公道。”
刀琴原还强绷着,听得此言,却是鼻尖骤然一酸,眼底发潮,掉下泪来,砸在了手背上。
他扶刀跪地,但道:“刀琴必不辱命!”
然后才起身,拜别姜雪宁,径直大步走出门去。
*
从忻州到京城,天下已经乱了。
周寅之这一路上,甚至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明明来时一切尚好,到处都传扬着边关打了胜仗的消息,士农工商一片喜色;可在他一路驰马回官道时,竟看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携家带口,大多是从南边而来。
而且越往东走,流民越多。
终于在入京前一日,他觉得自己安全了,忻州那边的人即便想要追来也不能够,于是在驿馆换马的时候,问了一句:“本官从忻州一路回来,看见道中有流民无数,都是怎么回事?”
驿馆的驿丞难得接待这样的大官,唯恐伺候不周,忙谄媚地道:“嗐,您先前去了边关,恐怕还没听说吧?都说是天教在南边作乱,好像是要——”
周寅之心头一跳:“要反?”
驿丞也不大敢说,凑得近了,讪讪一笑:“下官不敢讲,外头那些个流民都这样传,说不准是哪里来的谣言,所以都吓得往北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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